蘇響和陳淮安的婚姻很平靜。她按組織的要求,從公共租界警務處保出了好多共產黨地下黨員。陶大春也經常來,他以舅爺的名義有事沒事就來送雲南茶葉。他以喝茶為名來碰陳淮安,然後讓陳淮安幫忙周旋,從租界警務處也保出了許多朋友。只有蘇響十分清楚,陶大春保出的一定是軍統上海站的人。
他的錢怎麼那麼多?他生意做得很好嗎?陳淮安這樣問蘇響。
蘇響不知道陳淮安是真裝傻還是假不懷疑,她也不知道陳淮安會不會懷疑她的身份。表面上看上去陳淮安十分戀家,除了處理律師事務所的公事,基本上待在家裡看報喝茶。有一天他喝了點酒,紅著眼睛從背後抱住了蘇響。他的手在蘇響身上摸索著,這讓蘇響的身體漸漸變熱。她反過手去摟住陳淮安的脖子,認真地和陳淮安好好地吻了一場。然而她的腦子裡一直是程大棟的笑臉在沉沉浮浮,她終於一把推開了陳淮安,氣喘吁吁地說,我害怕這事。
陳淮安終於吼了起來,有什麼好怕的,我不是你先生嗎?
這樣的爭吵並不多。大部分的時間裡,蘇響挽著陳淮安的手出席一些酒會,看上去蘇響已經輾轉在上海的名流圈裡了。偶爾她也會偷偷去梅娘的住處看看盧揚和程三思,偶爾她還會拉拉從西愛咸斯路73號三樓那間朝北的公寓帶到新房的手風琴。她特別喜歡《三套車》是因為這個曲子可以讓她發獃,她能想像馬車越過雪地的場景。
那天陳淮安帶著蘇響和法租界警務處的賀老六一起在茶樓里喝茶,賀老六說起有一個共產黨嫌疑犯被極司菲爾路76號的龔放要求帶走了,那個人有九個手指頭。那天中午的陽光很散淡,這些細碎的陽光落在蘇響三人喝茶的茶樓露台上。蘇響端起了一杯綠茶,那綠茶也浸在陽光里。蘇響的心裡卻翻騰起細浪,她不知道有什麼方法可以快捷地把情報傳給梅娘,她也不知道那個九個手指頭的人能挺住龔放的酷刑多久。看上去蘇響很平靜,甚至和賀老六聊起了家鄉揚州江都邵伯鎮盛產的一種肚皮發白的魚。她找了一個機會去茶樓的吧台借電話,但是那天的電話卻壞了。這讓蘇響幾乎陷入了絕望之中。
那天晚上蘇響找了個借口匆匆去六大埭梅娘的住處找梅娘,梅娘叼著煙站在半明半暗的光影中。盧揚站在梅娘的身邊,程三思躺在床上扳著腳。在兩個孩子的眼裡,蘇響變得越來越陌生。她穿著考究,舉止文雅,越來越不像他們的媽媽。梅娘皺起了眉頭,因為她聽到的是被捕者只有九個手指頭這樣一條信息。
這樣的消息,顯然是十分蒼白的。
梅娘吐出一口煙說,你趕緊回去吧 。
那天晚上陳淮安坐在沙發上看報紙,他一直在看著蘇響坐在妝台前卸妝。
你是共產黨還是軍統?陳淮安突然這樣問。
蘇響對著鏡子笑了,說你覺得我像什麼?
我不知道,但我覺得你有些怪異。
蘇響轉過頭來,對陳淮安嫵媚地笑。我讓你幫忙從租界保出幾個人來,你就懷疑我是軍統和共產黨?
不是。我看你下午喝茶的時候心神不定。
蘇響這時候意識到,她低估了陳淮安的眼睛。陳淮安低下頭繼續看報,但是他的嘴沒有停下來。他說,就算你是共產黨也沒什麼。
蘇響不再說話。她加入了組織但從未入黨,因為她不用入黨。為了保密起見,她的檔案也在共產黨的陣營里被撤去的。有時候她是一個影子,或者說她只是一陣風,穿過雨陣和陽光突然降臨的風。這個對於蘇響而言沉悶漫長的夜晚,她和陳淮安按部就班地上床睡覺。但是她不知道這個夜晚有多少地下黨員緊急轉移了,不知道她的哥哥龔放在76號的刑訊室里已經坐了一整天。
龔放坐在刑訊室的黑暗中,他看到強光燈下照射著的九指的臉。他叫潘大嚴,是地下黨一條線上的頭頭。他耷拉著頭坐在龔放的對面,看上去他還沒有吃過苦頭,只不過臉腫了起來,那是被76號的人從捕房帶過來時,被特工狠狠地甩了幾個耳光。
龔放一直在等著潘大嚴招供。他已經坐了一天了,而且一直在喝茶。在午夜十二點的時候,他終於站起身來伸了一個懶腰,然後慢慢地走向潘大嚴。他的褲子是新的,呢子料。他的皮鞋擦得鋥亮,看上去他纖塵不染,十分儒雅。他走到潘大嚴的面前,一名特工隨即用一把刀的刀柄托住潘大嚴的下巴,把潘大嚴的頭抬了起來。
龔放笑了,他輕聲說,潘先生,我等了你一天,現在是午夜十二點。我決定不對你用刑,但是十二點到了你等到的只有兩個結果,一是招供,我給你一筆錢去大日本。二是不招供,用刀用槍都會讓你死得太難看,所以我讓你坐電椅。現在開始選擇,我給你五秒鐘,五,四,三……
潘大嚴的汗一下子就涌了滿頭。他惶恐地吼叫起來,我說,我說……我全都說。
潘大嚴把什麼都說了,一邊說一邊哭,眼淚和鼻涕一下子糊了滿臉。龔放站在距他不遠的地方,始終把兩隻手插在褲袋裡。他一直在微笑著,並且不停地點頭。記錄員在迅速記錄,在潘大嚴交待完一切以後,記錄員把一張紙刷地撕下,遞到了龔放的手中。
龔放彈了一下紙,交給身邊的行動中隊副隊長說,馬上出發。
但是那天晚上,有數輛腳踏車也從六大埭出發,滑行在上海清冷的街道上。一個個地下黨員迅速轉移了,以至於76號的行動中隊隊員踢門入室的時候,所有的被窩都幾乎還是熱的。天亮以前,當行動中隊隊員們從四面八方空手回到極司菲爾路76號的時候,龔放的臉一下子就青了。他突然意識到,共產黨的情報系統太強大了,遠比軍統的情報線來得堅固和靈活。
第二天潘大嚴就在龔放似笑非笑的目光中走出了76號的大門,當他忐忑地走過76號門口的木頭崗亭時,開始大步地奔跑起來。他害怕從76號某個角落裡突然追出一顆子彈把他擊斃。但是他的擔心是多餘的,他跑出好久以後也沒有見人追上來。
在龔放的辦公室里,副隊長對龔放放走潘大嚴百思不解。
龔放從一堆書里抬起頭來說,我懶得斃他。
龔放又看了一會兒書,然後合上書本說,因為有人會制裁他。
幾天後潘大嚴在一個亭子間里被處決。那天他和一個女人躺在床上,屋外突然響起了鞭炮聲。他光著身子拉起窗帘的一角往弄堂里看,好像是一戶人家在娶媳婦。在最後一個鞭炮的聲音響起以前,門被踢開了,一聲槍響,潘大嚴的腦門上多了一個小窟窿。床上的女人跌落下來,在床邊顫抖成一隻從天上突然跌入水中的鳥。第二天潘大嚴躺在地上的照片就出現在報紙上,他很像一條被暴晒過的魚乾。
在梅廬書場的一個角落裡,蘇響和梅娘面對面站著。梅娘叼著煙說,你不用知道潘大嚴是誰殺的。
所以蘇響只知道,潘大嚴死的時候沒穿衣服,腦門上有一個小窟窿。
蘇響在上海灘的名頭越來越響了,其實她是一個很會交際的人。儘管陳淮安在律師界的名氣很大,但是陳淮安並不十分喜歡應酬。而蘇響在輾轉酒會、舞廳的過程中,搜集到了許多情報。不久,熱愛蘇響的陳淮安在《申報》上登了招聘啟事,他為蘇響聘了一名司機,並且買了一輛別克汽車。那名穿格子西裝的司機出現在蘇響的面前時,蘇響笑了。
司機就是黃楊木。
陶大春依然常來找陳淮安,看上去他和陳淮安的關係比和蘇響還熟。常和陶大春在一起的陳曼麗麗卻始終對蘇響充滿著敵意,但是蘇響十分理解陳曼麗麗。蘇響是在一個充滿月亮的夜晚聽陳淮安說起,陳曼麗麗曾經為陳淮安打過胎,但是陳淮安的父親不允許陳曼麗麗進陳家的門,因為她只是個舞女。
陳淮安威嚴的父親反背著雙手,站在陳淮安面前說,你要是娶陳曼麗麗過門,你先把我像殺傅筱庵一樣,用菜刀給劈了。